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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詹姆士跟儿子绝不提起这次下去看房子的事;可是有一天早上,他上悌摩西家里谈事情时——关于卫生当局逼着他兄弟解决的排除污水计划——他提起来了。

    房子不坏,他说;看得出可以派很大的用场。那个家伙有他的一套鬼聪明,可是房子完工以前到底要索米斯花多少钱,他就不敢说了。尤菲米雅-福尔赛碰巧也来了;她是过来借施考尔牧师最近出的一本小说爱情和止痛药的,这本书现在正风行一时;所以这时她就插进来。

    “昨天我在公司里看见伊琳;她跟波辛尼先生在食品部里谈得很开心呢。”

    她就讲了这样简简单单一句话,其实这件事给她的印象很深,而且很复杂。她上的是一家教会百货公司;由于公司经营得法,只允许靠得住的人先付钱后送货,这种商店对于福尔赛家的人是再合适不过了;那一天她匆匆忙忙上公司的绸缎部去,替她母亲配一截缎料,她母亲还在外面马车里等着。

    她穿过食品部时,看见一个女子漂亮的后影很是触目,也可以说很刺眼。苗条的身材,长得那么匀称,穿得那么考究,立刻惊动了尤菲米雅天生的道德观念;这种腰身,她与其说根据经验,毋宁说靠自己的直觉知道,很少跟妇道发生关系的,肯定说她脑子里就没有过,因为她自己的背形就不大容易做得合身。

    她的疑心幸而证实了。从药品部来了一个年轻男子一把抓下自己帽子,上前招呼这位陌生后影的女子。

    这时候她才看出她要对付的是谁;那女子无疑是索米斯太太,年轻男子是波辛尼先生。她赶快借买一盒突尼斯枣子为名把自己藏起来,原因是她不喜欢手里拿着大包小包时撞见熟人,顶不象样子,而且早上大家都忙;就因为这样,她就无意中成为他们这个小约会的旁观者,虽则无意却是满怀着兴奋。

    索米斯太太平日的面色都有点苍白,今天的双颊却是红得可爱;波辛尼先生的派头很古怪,可是也很讨喜(她觉得他是个相当漂亮的男子,乔治替他起的“海盗”绰号——这个名字就带有浪漫气息——也十分有趣)。他好象在央求什么。他们谈得很亲切——毋宁说,他谈得很亲切,因为索米斯太太并不大开口——连来往的人都要绕过他们,就象在人群中起了一个漩涡,未免太妨碍人家。一位上雪茄柜台去的老军官,弄得兜了一个大圈子;那人抬起头来,瞧见了索米斯太太的相貌,当真的把帽子除下来,一个老浑蛋!男人的确就是这样!

    可是尤菲米雅最不放心的还是索米斯太太的那双眼睛。她始终不望波辛尼先生一下,等到他走开了,才从后面望着他。啊呀,眼睛里那种神情!

    尤菲米雅对她这种神情很发了一阵愁。说重一点,那种忧郁的、恋恋不舍的柔情使她很为难受。因为看上去活象女的想要把男的拖回来,收回她刚才说的话似的。

    啊,她当时可没有功夫想得这么仔细,她手上还捧了那块缎料呢;可是她“很鬼——鬼得很!”她跟索米斯太太点头招呼一下,就为了让她晓得自己看见了;事后谈起这件事时,她曾经私下跟她的好朋友佛兰茜说“她的神气可真象被人捉住一样呢!。”

    詹姆士对尤菲米雅这种证实他自己满腹怀疑的消息,初上来很不愿意接受,所以接口就说:

    “哦,他们准是商量买糊壁纸的。”

    尤菲米雅微微一笑。“在食品部买吗?”她轻轻地说;接着从桌上拿起爱情和止痛药来,又说:“好姑姑,把这个借给我罢,好吗?再见!”就走了。

    詹姆士紧接着也走了;就这样他已经晚了。

    他到了福尔赛-勃斯达-福尔赛律师事务所时,看见索米斯正坐在转椅里起草一张辩护状。儿子随便向老子说了一声你早,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说:

    “这封信你看了也许有点意思。”

    詹姆士读下去:

    史龙街三九号丁室

    五月十五日。

    福尔赛先生:

    尊屋现已完工,本人所负监工责任到此结束。至于你要我负责的内部装修事情,如果须要进行,必须由我全权作主,这一点愿你明了。

    过去你每次下来,总要参加些和我的计划抵触的意见。

    我手边有你的三封信,每一封信里都来上一条我决计梦想不到的建议。昨天下午我在下面碰见你父亲,他也提了许多宝贵的意见。

    因此,请你决定一下,还是要我替你装修,还是要我退出;我倒是宁愿退出。可是得声明在先,如果要我装修的话,就得由我一个人做,不得有任何干涉。一件事情要我做,我一定要做得彻底,可是必须由我全权作主。

    菲力普-波辛尼。

    这封信究竟怎样引起的,有什么近因,当然没法子说,不过波辛尼也许对索米斯和自己之间的关系突然有了反感,这也不是不可能的:这种艺术和财产之间的古老矛盾常在一项最不可缺少的现代用具背面概括得非常深刻,几乎比得上塔西佗1演说里最漂亮的句子:

    发明者:苏-t-邵罗。

    所有者:布特-m-巴特兰。

    “你预备怎样回他呢?”詹姆士问。

    索米斯连头也不掉一下。“我还没有决定,”他说,就继续写他的辩护状。

    他的一个当事人在一块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上造了些房子,忽然受到1古罗马大演说家。

    警告,要他把房子拆掉,弄得他极其烦恼。可是,索米斯把所有事实细心研究之后,被他发见了一条对策:他的当事人在这块地上原有所谓占有权,所以地尽管不是他的,他还是有权保留,而且最好照做;他现在正根据这条对策拟定具体步骤——就如水手说的——“就这样办”

    他是出名的会出主意,他出的主意全都切实可行;人家提到他时都说:“找小福尔赛去——他是个智囊!”索米斯对自己这种声誉也极其珍视。

    他生性沉默寡言对他很有好处;要使人家,尤其那些有产业的人(索米斯的主顾都是这些人),觉得他的为人可靠,再没有比这样沉默寡言更加靠得住的了。而且他也的确可靠。传统、习惯、教育、遗传的干练、生性的谨慎,这一切都合起来形成一种十足的职业上的诚实;这种性格天生就是害怕风险,因此决不会弄得利令智昏。他自己从灵魂深处就厌恶那种可以使人跌交的场合,因此他自己绝不会跌交——一个人站在地板上哪会跌交呢!

    而那些数不清的福尔赛们,在牵涉到各式各样财产(从妻子到水口权)的无数的交涉中,碰到需要一个可靠的人替他们办理时,都觉得委托索米斯去办是既不烦神而且合算的事情。他那一点点傲慢神气,加上事事要搜求成例,对他也有好处——一个人不是真正内行决不会傲慢的啊!

    事务所里实在是以他为主体;詹姆士虽则还是差不多天天亲来看看,可是很少做事,只不过坐在自己椅子上,盘起大腿,把已经决定了的事情胡扯一下,不久就走了;另外一个同伙布斯达很不中用,事情倒做了不少,可是他那些意见从来没有被人采纳过。

    索米斯就这样照常写着他的辩护状。可是如果说他这时的心情很平静那就错了。他心里正感到来日大难,这种感觉近来常常扰乱他的心情。

    他想要看作这是身体关系——肝脏不好——

    但是明知道不是这回事。

    他看看表。还有一刻钟的功夫,他就要赶到新煤业公司去开股东会——这是他伯父乔里恩的企业之一;在那边他将会见到乔里恩伯伯,跟他谈谈波辛尼的事情——他还没有决定谈什么话,不过总要谈谈——总之这封信要见过乔里恩伯伯之后再回复。他站起来,把辩护状的草稿顺好收起。他走进一间黑暗的小套房,捻上灯,用一块棕色的温莎肥皂洗了手,再在滚转毛巾上擦干;然后把头发梳梳,特别注意头发中间那条缝,把灯捻小,拿起帽子,说他两点半钟回来,就踏上鸡鸭街。

    新煤业公司的办事处就在打铁巷,并没有多远;照别家公司一般铺张的惯例,股东会都是在坎农街旅馆开的,可是新煤业公司的股东一直都是在办事处开。老乔里恩一开始就坚决反对新闻界。他的事业跟外界有什么关系,他说。

    索米斯准时到达,就在董事席坐下;董事们坐成一排,每人面前放一只墨水瓶,面向着股东。

    老乔里恩坐在一排的正当中,穿一件大礼服,紧紧扣着身体,一部白胡须,十分引人注目;他这时正躺在椅子上,指尖搭着放在一本董事会的营业报告和账目上。

    他的右手坐着董事会的秘书“拖尾巴”1汉明斯,人总是比平时大了一号;一双秀目含着苦凄凄的哀愁;铁灰色的下须跟他身上其他部分一样象戴着孝,使人感到下须后面是一条黑得不能再黑的领带。

    这次开股东会的确是件不开心的事;不过在六个星期以前,那位冶矿专家斯考雷尔受私人委托到矿地去考察,打给公司一个电报,说公司的矿长毕平自杀了;两年来他一直就异常沉默;这次自杀之前,总算勉强给董事会写了一封信。这封信现在放在桌上;当然要向股东宣读,使他们了解全部的事实。

    过去汉明斯时常跟索米斯谈起;他站在壁炉面前,两手把衣服的下半截分抄起来:

    “凡是我们股东不知道的事情都是不值得知道的。我老实告诉你,索米斯先生。”

    索米斯记得有一次老乔里恩在场,还为了这句话引起小小的不快。他伯父抬头严厉地看了汉明斯一眼,说道:“不要胡扯,汉明斯!你的意思是说,他们真正知道的事情都是不值得知道的!”老乔里恩就恨虚伪。

    汉明斯眼中含怒,象一头训练有素的鬈毛犬那样带着微笑,回答了一大串勉强敷衍的话:“是的,妙啊,先生——妙得很。令伯专喜欢开玩笑呢!”

    下一次见到索米斯时,汉明斯乘机跟他说:“董事长年纪太大了——多少事情没法跟他说清楚;而且性情是那样执拗——可是长了那样一个下巴,你还能指望他怎样呢?”

    索米斯当时点点头。

    大家都对老乔里恩的下巴有点戒心。今天他虽则摆出一副股东大会的正经面孔,神情很是焦灼。索米斯心里盘算,今天一定要跟他谈谈波辛尼。

    老乔里恩的左首是矮小的布克先生,也是一副股东大会的正经面孔,就好象在搜索一个什么特别心软的股东似的。再过去是那位聋董事,眉头皱着;聋董事再过去是老布利但姆先生,外表很温和,而且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神气——他满可以装得这样,因为他明知道自己经常带到董事室来的那个黄纸包儿1已经藏在他的帽子后面了(这是一种旧式的平边礼帽,要配上大蝴蝶结,剃光的嘴唇,红润的面颊,和一撮修整的小白胡子)。

    开股东会索米斯总要到场;大家认为这样比较好,以防临时“出什么事情!”他带着精细而傲慢的神气把周围的墙壁望望,墙上挂着煤矿和港口的地图,还有一张大照片,照片上是一个通往开采场的矿穴入口,是自从开采以来亏累得最不象话的一个。这张照片,对于工商业的内部管理是一个永久的讽刺,可是仍然保留着它在墙上的地位,它是董事会最心爱的宠儿——的遗像。

    1“拖尾巴”或“尾重”在英语里原以指船尾载重貌,此处用以讥笑汉明斯走路时下身不大动的姿势。作者在丹娜伊一个中篇里曾提到,这是商业区的人给他取的诨名。

    1黄纸包儿无考,可能包的是一瓶酒。

    这时老乔里恩站起来报告营业情况和账目。

    他安详地望着那些股东;在他的心灵深处,他一直是站在董事的地位敌视着他们,可是表面上却装得象天尊一样平心静气。索米斯也望着那些股东。他们的脸他大都认识。这里面有老史克卢布索尔,是个柏油商人——照汉明斯说法,他每次来都是为了“叫人家讨厌”——一个神色不善的老家伙,红红的脸,阔腮,膝上放了一顶无大不大的扁呢帽。里面还有包姆牧师,每次都要提议向主席表示谢意,而且在提议时毫无例外地总希望董事会不要忘记提拔那些雇员;他把雇员两字故意加重了说,认为这样有力量,而且是正确的英文(他有他那牧师职业所特有的强烈帝国主义倾向)。他还有一种在散会后揪着一位董事问话的好习惯,问明年的生意好还是不好;然后根据回答的指示,在往后的半个月内或者拖进,或者抛出三股股票。

    这里面还有奥巴莱少校,总是要发言,便是改选查账员附议一声也好;有时候还在会场上引起严重的恐慌,原来有人事先得到一张小纸条子,请他致谢词,也可以说建议,当这位老兄正在暗自高兴的时候,却被这位少校抢先提出来了。

    除掉这些,另外还有四五个有实力的沉默的股东;对于这几个人索米斯都抱有好感;他们都是生意人,都喜欢亲自过问一下自己的事情,但是绝不噜苏——他们都是些忠实可靠的人,天天上商业区来,天天晚上回到他们忠实可靠的妻子身边去。

    忠实可靠的妻子!一想到这里,索米斯那种无名的苦闷又引起来了。他该跟他伯父说些什么呢?这封信他该给怎样一个答复呢?“。如果哪位股东有什么问题提出,我很乐于回答。”轻轻的卜达一声。老乔里恩让手中的营业报告和账目落在桌上,站在那里用拇指和食指扭动着自己的玳瑁边眼镜。

    索米斯脸上隐隐露出一点微笑。这些人有问题还是赶快问罢!他满知道自己伯父的那一套(理想的一套),接口就会说:“那么我提议通过营业报告和账目!”决不让他们有喘息的机会,这些股东顶顶浪费时间!

    一个高个子白胡须的股东站起来,一副瘦削的不满意的脸:

    “董事长先生,我对账目上一笔五千镑的用途提出一个问题,想来这是符合议事规程的。账目上写的是‘付给本公司已故矿长的孤孀和子女的’(他忿忿地向四周望望),而这位矿长是在公司最最需要他的服务的时候——呃——很愚蠢地(我说——愚蠢地)自杀了。你说过,他和本公司的聘约是五年为期,这个期限不幸被他亲手割断,因此服务只满一年,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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