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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什么上等的阔饭店。

    平时他大都在圣詹姆士公园下车,这一次为了上吉明街一路上有点灯光起见,就选中了在查林十字广场下车。

    乔治不但仪表安详,穿着时髦,而且还有一双尖锐的眼睛,所以经常都在留意着有什么可以供给他讥讽的把柄。当他走下月台时,他的眼睛就注意到一个男子从头等车厢里跳下来,与其说是走路,还不如说是摇摇晃晃向出口走去。

    “唷,唷,我的老兄啊!”乔治肚子里说;“怎么,不是‘海盗’吗!”他就挪动着自己的胖身体尾随在后面。再没有比一个醉鬼使他更觉得好玩的了。

    波辛尼歪戴着帽子,在他前面站住,打了一个转身,就向他刚才下来的那辆车厢奔回去。他已经太迟了。一个服务员抓着他的大衣;地道车已经开动了。

    乔治训练有素的眼睛瞥见车窗里一个穿灰皮大衣女子的脸。原来是索米斯太太——乔治觉得这件事很有趣!

    这时他在波辛尼后面钉得更紧了——跟他上楼梯,经过收票员面前到了街上。可是这样一路跟来,乔治的心情却起了变化;他已经不再感到奇怪和好笑,而是在替他跟着的这个可怜的人儿难受。这“海盗”并没有喝醉酒,而是看上去好象在心情极端激动之下才变成这副样子的;他正在自言自语,乔治能够听得见的只是“天哪”两个字。他好象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者上哪里去;可是他就象一个神经失常的人一样走着,一下子瞠着眼睛望,一下子犹疑不决;乔治原来只打算寻寻开心,现在觉得这个家伙太可怜了,非要看到底不可。

    他是“受了刺激”——“受了刺激!”乔治弄不懂索米斯太太究竟说了些什么,刚才在车厢里跟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她自己的脸色也不大好看!想到她这样满心痛苦孤零零坐在火车里面,乔治觉得很难受。

    他紧紧钉在波辛尼的后面——一个高大魁梧的身体,一声不响,小心翼翼地左闪右闪——跟着他一直走进大雾里。这里面有事情,决不是什么开玩笑!可佩服的,他虽则很兴奋,却保持着头脑的冷静,原因是除掉怜悯之外,他的猎奇天性已经被激发了。

    波辛尼一直走上大街心——街上是密层层一片漆黑,五六步外就什么都望不见;四面八方传来人声和口笛声,叫人一点辨不出方向;忽然间有些人影子缓缓地向他们身边冲过来;不时会看见一盏灯光,就象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大海上出现了一座隐约的岛屿。

    而波辛尼就这样急急忙忙地走进这片黑夜的不测深渊,而乔治也急急忙忙跟在他的后面。如果这个家伙打算把自己的脑袋撞在公共马车下面,他一定奋力上前止住他!这个被猎逐的家伙大踏步穿过街道,又大踏步走回来,并不象别人在这片黑暗中那样摸索前进,而是埋头向前直冲,就象他后面的忠心乔治在挥着鞭子赶他似的;乔治开始感觉到这样在一个被鬼迷了的人后面赶来赶去太别致、太有意思了。

    可是这时候事情已经有了进一步发展,甚至于乔治事后想起来时,脑子里的印象仍旧很清晰。他有一次在雾里逼得停了下来,耳朵里听到波辛尼几句话,这才使他恍然大悟。索米斯太太在火车里面跟波辛尼讲的什么话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谜了。从他那些喃喃自语中,乔治了解到索米斯对于一个变了心的、不愿同房的妻子已经行使了对于财产的最大的——最高权力。

    他随意涉想着这是什么一种滋味,得到的印象很深刻;他能多少揣摩出波辛尼心头的剧烈苦痛,以及性欲上的惶惑和震骇。他心里想“对了,的确有点吃不消。难怪这个倒霉鬼要气得快要发疯了!”

    他捉到他的追逐物坐在特拉法尔加方场一只石狮子下面的长椅上,这只狮子是个丑怪的斯芬克斯,跟他们两个一样迷失在这黑暗的深渊里。波辛尼一声不响,呆若木鸡坐着,乔治耐心耐气站在后面,耐心中还夹有一点古怪的友爱。他这人并不是不懂得分寸——礼貌他是懂得的,所以不容许自己插入这出悲剧;他等待着,跟他头上的狮子一样不作声,皮领子紧包着耳朵,把冻得通红的两颊完全遮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带着讥刺而怜悯的神气呆望着。许多做完一天生意回来、上俱乐部去的人不绝地打他们身边走过——他们的身形就象蚕茧一样裹上一层白雾,象鬼魂一样在眼前出现,又象鬼魂一样消失掉,后来连乔治也忍不住了,他的奎尔普式的幽默忽然冲破了自己的怜悯心,渴想拉住那些鬼的袖子说:

    “喂,你们这些家伙!这种好戏不是天天看得见的!这儿的一个倒霉鬼,他的情妇刚才告诉他她丈夫做的一件好事;过来,过来!你们看,他受了刺激呢!”

    他幻想看见那些鬼张开大嘴围着这苦痛的情人;想到其中可能有一个体面的新结婚的鬼,由自己的甜蜜心情从而体会到一点波辛尼现在心里的滋味,于是咧开嘴笑了;他觉得自己能看见他的嘴越咧越大,而雾气就一直朝他嘴里灌。原来乔治满心瞧不起的就是这些中等阶级——尤其是结了婚的中等阶级——这是他这个阶级里面那些放浪不羁、讲究义气的人最突出的地方。

    可是连他也腻味起来了。他原来的打算并不是这样老等下去。

    “反正,”他心里想“这个家伙会对付得了的;这种事情在这个小城市里也并不是破天荒!”可是现在他的追逐物又开始骂出些恶毒愤怒的话来。乔治一时冲动,碰了一下他的肩膀。

    波辛尼猛地转过身来。

    “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如果是在煤气灯的灯光下面,如果是在日常世界的光线下面——在那个日常世界里,乔治是一个十分自命的鉴赏家——他就很可以沉得着气;可是在大雾里面,一切都显得阴森虚幻,而且没有一样东西具有福尔赛平时拿来和人世联系在一起的那种实际价值;在这种时候,他不由得有点慌张起来;当他勉强使自己的眼光和这疯子的眼光触上时,他心里说:

    “我要是看见一个警察,就叫警察把他逮着;不能让他这样到处乱闯。”

    可是波辛尼没有等他回答,就大踏步走进雾里;乔治跟在后面,可能离开得稍微远一点,但是更加下定决心要把波辛尼跟到底。

    “他不能这样走下去,”乔治想。“如果不是上帝有灵的话,他早该被车子压死了。”他再不去转警察的念头了,一个讲究义气的人的神圣火焰重又在他心里燃烧起来了。

    在一片更加浓密的黑暗里,波辛尼继续向前赶去;可是他的追蹑者看出这人在疯狂之中还是有他的主意——他摆明是上西城去的。

    “他真的去找索米斯呢!”乔治心里说,这事使他觉得很有趣。有这样一个收获也不枉他这一场辛苦的追逐。他一直就不痛快自己的这位堂兄。

    一辆过路马车的车杠从他身边擦过,吓得他赶快跳开。他并不准备为了“海盗”或者任何人的缘故把性命送掉。大雾这时已经把一切都遮没了,眼前只望得见那个被猎逐的人的身影和附近朦胧月色一样的街灯,然而乔治带着自己遗传的坚韧性,仍旧追随上去。

    接着,乔治根据一个马路游荡者的本能,发觉自己已经到了毕卡第里大街了。这里他闭着眼睛也走得了;现在已经不怕迷失方向,心情就松了下来,他重又想到波辛尼的苦痛。

    这条长街给他这个高等游民积累了无数的经验;在一片污浊的、似是而非的爱情事件中,他的一个青年时期的记忆突然涌现出来。这个记忆现在还很新鲜,它把干草的香味、朦胧的月色、夏季的迷人情调给他带进这片恶臭黑暗的伦敦雾气里来——这个记忆叙述着在某一个夜晚,当他站在草地上最黑暗的阴影中时,他从一个女子的口中偷听到原来他并不是这女子的唯一占有者。有这么一会儿,乔治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在毕卡第里大街上走着,而是重又躺在那里,心里满不是滋味;白杨树遮着月亮射出长长的影子,他就躺在影子里面,脸凑着那些着露的芬芳的青草。

    他忽然起了一个念头,简直想一把将“海盗”抱着,说“好了,老弟。时间治疗一切。我们去喝杯酒解解闷吧!”

    可是这时来了一声吆喝,吓得他退后两步。一部马车从黑暗中卷了出来,又在黑暗中消失掉。突然间,乔治发现他失去了波辛尼的踪迹。他来来回回地跑,心里感到一种绝望的恐惧,这也就是浓雾卵翼下所养育着的那种阴森的恐惧。汗水从他的额上渗出来。他站着一动不动,使劲地在听。

    “后来我就我不到他了,”当天晚上在红篮子打弹子时乔治就这样告诉达尔第。

    达尔第泰然自若地捻捻自己的黑胡须。他刚刚一杆子打了二十三点,最后是一记边球落袋没有打中。“女的是谁呢?”他问。

    乔治不慌不忙把这位名流的胖黄脸望望,两颊上和厚眼皮的四周隐隐浮出恶意的微笑。

    “不行,不行,我的好人儿,”他心里想。“你我是不告诉的。”

    原来乔治和达尔第的踪迹虽然很密,他总觉得达尔第这人有点下流。

    “哦,总是什么小情人吧,”他说,一面在球杆上擦擦粉。

    “情人!”达尔第叫出来——他采用一种更加含蓄的神情。“我断定是我们的朋友索——”

    “是吗?”乔治简短地说。“那吗,他妈的,你搞错了!”

    他一杆子没有击中。这下面他始终小心着不再提起这件事情;一直到将近十一点钟时,当他“看见杯中酒发黄”1以后——这是他自己的诗意说法——他把窗帘拉开,向街上望出去。昏沉沉的黑雾仅仅被红篮子的灯光微微照开了一点,任何生人或者东西都望不见。

    “我总放心不下‘海盗’,”他说。“他也许现在还在雾里游荡呢。除非他已经是死尸了,”他带着古怪的沮丧又添上一句。

    “死尸!”达尔第说,那一次在里希蒙的失败使他不由得火冒起来。

    “他一定吃醉了。十对一我跟你打赌!”

    乔治转身朝着他,神态十分可怕,一张大脸上带着一种忿怒的忧郁。

    “住嘴!”他说。“我告诉你他是‘受了刺激’的!”

    1套用旧约-箴言第二十三章三十一节:“酒发红,在杯中闪烁,你不可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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